标 题: 拼图_1
发信站: 日月光华 (2004年04月16日03:59:17 星期五), 站内信件
这样的叙述需要勇气。这勇气来自我对先前一些行为的推翻意图,一些痕迹的抚摸,一些遗忘。我是一支需要出发的箭,现在,这些文字就是我的弓。
李广醉而射石虎,好力,好箭。好弓。
我的一个朋友从加州搬来,她一次又一次给我电话,让我去这里的同学录上登记地址,上传照片。我答应得很勤快,做得很拖沓。她是一个因为大学时代感情受到创伤而决定终生不用母语恋爱的人。亲爱的,你可以不用母语,为什么要催促我也安心插进异乡的地。我要多扬一阵子,是的,就这样。我要尽可能把自己从家乡带来的土删削掉,现在还不是时候。我才瘦掉了二十斤。
直到发现自己瘦尽了也不是一朵莲。直到我回头的时候什么也望不见。
直到我不再有回头的念头。
无以为报,至少我可以归还。这是不是一种疯狂。然而生命对于我只有一次。婴儿经过产道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一次考验。他必须忍受黑暗中的挣扎,背弃无所事事的成长,穿越狭长的隧道,离开温暖和舒适,来到他完全不能预料的,生活。我已经长得够大,而我又必须经过这样的产道。
主动地重来一遍。
妈妈,这是对你的一种遗忘。妈妈,对于我,你不仅仅是一个女人,你是我前三十年的全部。有你在,我始终无法真正独立,正如一个人告诉我的,“你保持了最为可贵的天真,而你又是个非常浪漫不理性的潜在的大女子主义者,所以你不停地不停地滥用这种天真。”
那座学堂是个废弃的庙宇。那个学校曾经收留了不得志的父亲十年。那个学堂的校长坚持不懈地想要一个儿子,所以他生了五个女儿之后,终于得到了一个儿子。那是一个英俊少年,他在十一岁的时候被校长的仇人用斧头劈死在梦里。那个劈死他的人后来把自己劈死在一条河里。那是我此生记住的第一场残忍。然而我从来没有表露出我怕的意思。从来没有。
就连太外婆去世也没有给我这种残忍感。太外婆一生嫁给了两个地下党人,两度做寡妇。她身上的隐忍气质让她在去世的时候都显得平静而优雅。她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翻了一个身,把自己背对了所有人,说了句“我走了”。外婆和姨婆按照旧风俗唱戏般地扯着嗓子哭。死亡,对五岁的我而言,就是,唱戏,和,“我走了”。
我那么爱你,我那么渴望我的爱被你需要。你对我的小小嘉许都让我颤栗,让我欢喜。让我全身有如强大而恰到好处的暖流通过。我多么害怕我的爱打扰了你,让你看轻了我,只用冷冷的眼光看我。我并不懂得谄媚是不断地让我失去价值,乖巧是不断地让我失去你的注意力。爱你,让我变得谦卑。可是,“我走了”。
我说过了,这需要勇气。拿自己当作标本来展示的写作方式总是很需要勇气,不知不觉中希望自己穿着一身美丽的衣裳,虽然我从来不指望成为一个作家。我只是即兴地写,就像随口地说。那些拼图它藏在我的记忆深处,独一无二到需要一个小姐妹来和她做伴走夜路。
有一个夜里,我和大舅妈一起到村里的红薯田里偷偷割藤做猪草。夜幕静悄悄。可是,外婆,那个一辈子天真的女子,她心虚,她知道我们是在作贼,却在路口扬着嗓子喊:“回家吃饭罗!”我也是个傻蛋的贼,我就在地里扬着嗓子应起来,“哎,马上!”
这样的写法是不是自恋,我并不关心。至少我希望在自恋的过程中知道我爱什么,我以什么方式在爱。我要以现在的力气走曾经走过的那些路,主动地。颠覆它们,背叛它们,让它们在我身后高高地扬起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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