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juliett (在茫茫夜色中寻找我采撷的鲜花), 信区: Campus_Digest
标 题: 三棱镜
发信站: 日月光华 (2002年12月15日07:24:43 星期天), 站内信件
钉钉是我来美国之后结识的第一个女朋友。如果倾听她的故事而不走入她的生活也算朋友的话。
钉钉高,胖,眼睛深度近视。钉钉八岁从大陆来美国,现在拿美国护照。钉钉懒,整天躲在房间看电视。
在跟钉钉有交谈之前,我觉得她是个身兼中国人和美国人缺点的女人。三十多岁,不节食不出门,不要孩子,不工作,对房东太太的横挑鼻子竖挑眼逆来顺受。我甚至觉得她象海面上浮着的一大块白色塑料,触目惊心而在臂膀距离之外让人没奈何的。
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很久,我们都没问彼此名姓没探个人的生活深浅。我偶尔只听到钉钉在房东的大儿子放学回来之后走出卧室跟他用英文交谈: “You like Chinese food, right?" "Fall is a good time to read a book, right?"
那个时候的我,是沉默寡言的。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也可以下潜得这样彻彻底底。看看风景读读报纸念念书,三餐时分准时打点一家人的饮食,太阳好的时候就坐在门廊前那把椅子上看松鼠、看枫树。不去超市的日子就带孩子去看海。
所以那一天我在观察门灯旁鸟窝的时候,钉钉出门走到我身后,我吃了一吓。我没想到一个形容高大举止笨拙的女人,走路居然没有一点声音。她说:“hi,我是钉钉。”
我赶紧站起来,“ hi,我是徐,双人有余的徐。”她笑了。懒洋洋地又略带些紧张。“我不会写中文的,只会说。”
然后我就只好笑笑,天性里的活泼面对一个我不感兴趣的人,连奔放的力气也没有。我只想了想,“丁丁?丁丁历险记的丁丁?不象啊。叮叮?叮叮当当的叮叮?也不对。”
是钉钉找到了话题。她说,“你刚从大陆过来是吗?我妈咪现在也回北京了。我也很想回去一次的。”我说“是吗?我刚从上海过来,想那个地方,想得不行了。”
往后的交往就变得非常顺理成章。我们找到了一棵高大的橡树,就放心地把手中丝带都绕了上去。
钉钉没有在美国呆了多年的对隐私的保留感。她的坦率是漫不经心的,不同于年少天真那种。也许是寂寞狠了,需要一只体贴的耳朵。钉钉说“我的丈夫很帅是吧,他比我小五岁,马来西亚人。”钉钉说“我看到你们就想起我在大陆的那个男朋友,他在一次车祸中死了。我很想他。”钉钉说我“第一个丈夫也是大陆来的,他跟我结婚拿到绿卡我们就离了。”
钉钉说故事的时候,目光飘飘的在远处。而听着的我,是敛神屏气的,只偶尔跟她交换一个眼神,做一些难过或微笑的表情,证明我在听。心里升起巨大的轰鸣。原来钉钉不是丁丁也不是叮叮,她象是从那个美丽的童话《海的女儿》里不小心跌到我面前来的。
只是这个泡沫每天早上不再关心太阳是否准时升起。
钉钉说“我在美国的生活很困难,夹缝中的人。我上学是双语学校,可是我始终无法进入英文的世界又无法进入中文的天堂。少年时候十分反叛啊,抽烟喝酒吸大麻。妈妈对我很失望,把我送回大陆去。我就是在那里认识了我真正的第一个男朋友,一个军官家庭的孩子。一个被自由吓坏了的女孩子,爱上了一个被纪律捆着的男孩子。我本来以为我终于找到了一块木板愿意接受我这枚钉子。可是我是妈妈四十岁才生的女儿,她放我在大陆呆了一年就把我死拽活拉带回了美国。那一年我才十七岁。徐你知道他是不可能来美国的。军官家庭的独子。我也是回不去
的了,为了证明给妈妈看她不会失去这个女儿。 ”
我说“是啊天涯远沧海阔的,你们就这样被分在两端了。”
钉钉淡淡一笑。她说“这还不算,现在他在天堂我在这里了。我们分开后是一直有联系的。就在我好不容易上了个烂大学熬到毕业我二十二岁的那个暑假,约好了一起去青海玩的他,开车出了事,撞死了。”
纵然是小说一样的情节,我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我说“啊对不起。你肯定非常非常难过。”她说“是啊,整整难过了一年。直到认识我的第一个丈夫。一个大陆来的留学生。非常的温柔体贴。有过一段挺快乐的日子。我们很快结了婚。可是拿到绿卡之后他就变了,他说我们之间是一个错误。他发现他还是忘不了在大陆的那个初恋的女孩子。”钉钉说“徐你该明白了吧,他温柔体贴的是我那张美国护照上花花绿绿的字。”
我安慰她说:“可是钉钉,你现在遇到了你丈夫是吗?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起。”钉钉说,“你没注意到他在你这个陌生人面前说我不争气不长进吗。我去中国餐馆打工,可是我看不懂菜谱上复杂一点的中文,经常出错。我听不懂顾客的广东话福州话,还避免不了那帮偷渡客的动手动脚。我去老外公司应征,又没有一技之长。所以我现在就只好呆在家里。”
我说“钉钉啊,那也没什么难堪。在美国,主妇也是很体面的职业。你看我,不是在家里看书做家务吗现在,也挺好。”钉钉冷笑了,“你做主妇,你的丈夫是赚钱来养家的,他下班回来你们说说笑笑多快乐。何况你也不是没有出去赚钱的本事。可是我,你知道吗,我买东西付帐是用我娘家二哥的信用卡。我不过是我丈夫的免费性伴侣。”
这样的话题,我再巧舌也无法跨过去。我可以鼓励她再难也要去学一样谋生的本事,但我总不至于劝她离开这个让她提不起劲来走路的婚姻。何况钉钉说:“我就赖到底了,看我身上到底还有什么是别人可用的。肉是吗?那我就吃吃吃,胖胖胖。”
我说“钉钉你或许可以回大陆,在那里过一段留学生的日子。真正接触一下中国人的生活,然后你就可以安心或者死心。省得这样飘着悬着没个着落的。你二哥pay你的bill对吗?他是个好哥哥。那用美元换算成人民币到大陆读书很便宜。经济不成问题。”
钉钉说:“我啊?比你年龄还大几岁呢,读书也已经读不下去。”
我只好避重就轻跟她玩笑两句了。“你丈夫很帅,不是吗?跟他在一起,也不会一点乐趣也没有。”钉钉呵呵笑了,“挑他,就是因为他帅。玩和被玩谁晓得呢。他一个马来西亚仔,在这里要重找一个老婆可没那么容易。”
钉钉甚至跟我提起她的家族有很显赫的过去。祖母是姓叶赫那拉的。我说“哇哦,那可不简单,跟慈禧太后本家的呀!”钉钉这个时候显得十分兴奋,“是吗?我一直以为慈禧太后是姓慈禧的,徐你多跟我说说这些,我好打电话告诉我二哥。”
注:絮絮叨叨写钉钉的故事,不晓得是对她的出卖还是想帮她求助。我平铺直叙一个故事,也许只是提出一个问题然后就把它扔在那里?谁的手盗去了一个渴望着爱却又被揪翻在地的女人的生活兴趣?而我,的确对她无能为力。我不可能成为她不变的依赖。
或许我所能做的,只是一笔一画记录人群中的一些人的样子。
镜子。镜子。Nothing in the mirror?
而我,搬家之后,就听说她也搬家回了纽约,她的丈夫去了费城。那是个喜欢旅游的小伙,在一处打工赚的钱用来熟悉这一处,不积蓄,更不会为自己和钉钉将来考虑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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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采来玫瑰
但你采不来玫瑰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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